发布时间:2024-12-21 11:39:43 来源: sp20241221
图①:郝家润写给干休所党委的信。受访者供图
图②:郝家润(前排左二)在抗美援朝战场留影。受访者供图
图③:上世纪60年代,郝家润(右)与妻子在西藏留影。
图④:郝家润近影。受访者供图
“所党委、所领导:我岁已近百,我身体尚好,但也时有不适。我与老伴(已故)生活一直比较简单,故工资有些积蓄。我想在我还在世时,将部分存款一百万元作为党费交给组织,归还国家、人民……”
写下这封信的,是上海警备区虹口第六离职干部休养所97岁的离休干部郝家润。
看过这封信的人,大都会留意到郝家润用到的一个字眼——“归还”。这原本是个普通的词,但人们又不约而同地感到不普通。
干休所为此组织全体官兵和文职人员开展了“向郝家润同志学习”的活动,不过他对活动并不知情。熟悉郝家润的干休所护师邓周丽说,要是他知道自己被所里树为标杆,大概会摆手婉拒。
代办此事的郝思军明白父亲的想法:“他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过多的赞誉会让他心里不安。”他和姐姐也支持父亲的决定:“父亲召集我们开家庭会议,我们觉得应该按他的愿望办,都表态支持。”
问及郝家润交纳大额党费的缘由,他起初是看到去年12月甘肃积石山发生地震的新闻,希望为受灾群众捐点钱,贡献力量。后来想到国家建设很多方面要用钱,社会上还有其他需要帮助的人,他思虑再三,决定拿出积蓄以党费形式“归还”组织。钱具体怎么用,由组织来决定。
在夏日一个雨后初晴的上午,记者见到郝家润。走进他的家,略显“空荡”的客厅中摆放着一台旧冰箱、一个存放常用药品的旧柜子、一张小方桌、几把椅子,简朴得令人吃惊。
那些动人的故事,往往就是这样,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眼泪为谁而流
76年前,老连长姬学忠的牺牲,就像烙在郝家润心上的一道疤。时隔多年再触碰,血依然会流出来。
1948年11月,淮海战役碾庄圩战斗间隙,时任华东野战军第9纵队25师某团工兵营一连副指导员的郝家润正带领官兵临时休整。不久前,一连以较小代价完成浮桥架设任务,官兵正为大部队顺利过河、成功突破敌前沿阵地而高兴。
“报告副指导员,连长牺牲了!”
“什么?”
“连长刚过河,踏上碾庄的土墙,就被流弹击中头部牺牲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郝家润一下子怔在原地。刚刚分别时姬连长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副指导员,你先把部队带回去休息,我到对岸看看马上就回去……”
郝家润当即决定去看看姬连长,却得知“人已经被兄弟部队抬走”的消息。
见不到遗体,也没有照片。这一刻,姬连长留给郝家润的,只剩下回忆——
7个月前,入伍后在军区机关工作了3年的郝家润调任一连副指导员,接替即将调走的指导员主持连队政治工作。初到连队,郝家润“两眼一抹黑”,是年长且经验丰富的姬连长“处处像兄长一样指点”,帮他捋顺工作。
2个月前,一连冒着炮火执行筑城任务,“连敌人射来炮弹的呼啸声和我方发射炮弹的声音都分不清楚”的郝家润第一次走上战场,是姬连长安排连队战斗经验最丰富的通信员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在敌人炮弹袭来时一次次拉着他卧倒……
“老连长……他把我当成兄弟一样的……我一直记着他……”郝家润断断续续地回忆着。说着说着,他左手紧紧握着椅子扶手,眼圈有些发红,身体微微颤抖。一旁的郝思军赶忙劝父亲不要太激动。
郝思军说,每每想到姬连长,想到当年肝胆相照的战友和同志,父亲总是未语泪先流——
14岁,郝家润义无反顾走上革命道路,与几名同学从学校跑出来参加了“青救会”。看他衣着单薄夜里冷得发抖,“青救会”会长李柳把身上的毛衣脱给他穿,自己却因着凉导致肺病复发,咳得吐了血。
18岁,郝家润如愿参加八路军,身材瘦小的他,穿最小号的军装仍显得太长。排长梁民先不仅抽时间帮他“加工改造”军装,还把自己的一个小皮挎包送给他,让他看起来利落又精神……
“在父亲心里,报答党的恩情,和报答父母是一样的。”郝思军说起自己对父亲的理解。
“我是党养育的,党养我小,党养我老。”邓周丽曾听郝家润这样说。
“我领工资有些积蓄,这些钱来自党和人民,现在没用完,我想应该交给组织,归还给党和人民。”情绪稍微平复后,这位党龄81年的老党员郑重地告诉记者。
与“冯同志”的约定
展开一张印有卡通图案的信纸,稚嫩的笔迹映入记者眼帘:
“爷爷奶奶你们好,不知近来身体好吗?期末考试分数已经出来了……这次语文是给你们写信报分数最差的一次,我感到内疚。请你们相信我一定多加努力……我一定说到做到。”
信的落款处写着:“孙子,盛盛”。
“盛盛”,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从2007年开始寄来的一封封书信,被“爷爷奶奶”细心地保存在一个深红色手提袋里,放在书桌柜子深处。手提袋里,还有部分他们向公益机构捐款的证明。
父母何时寄出第一笔爱心款、寄了多少钱,郝思军并不知情。他只知道,2006年外甥转学需要交择校费,姐姐刚好离岗,父母拿出一些钱,想帮姐姐减轻负担。没想到,姐姐婉拒了父母,建议他们如果有心助学,可以帮助贫困地区的学生。
来自女儿的无私建议,开启了郝家润和妻子十几年的爱心长跑。“父亲这次交纳大额党费,其实有一部分是为了母亲,母亲如果还在,也一定是这个想法。”郝思军说。
“与郝老风雨相伴60年的冯阿姨,郝老总是称呼她为‘冯同志’。”干休所干事余梦恬告诉记者。随着采访的深入,记者脑海中渐渐勾勒出“冯同志”的形象——
她是上海人,城市姑娘,共产党员,高中文化,1956年与来自北方农村的郝家润结婚,因为“就想找个解放军”。她对解放军十分“偏爱”,从电视里看到官兵奋不顾身抢险救灾,看到中国维和部队受到国际社会赞扬,她都会说“解放军就是好”。
婚后的第3年,她就离开上海,追随先期援藏的丈夫,到气候恶劣、条件艰苦的西藏工作,后来又随丈夫调往四川西昌工作,前后共14年。
她工作能力出色,进藏前在上海一家保密单位工作。具体工作内容,她“保密”了一辈子,郝家润直到现在都说不清楚。
郝家润书房沙发的上方,贴着一张当年从西藏带回来的旧地图。站在地图前,记者不禁望向他与“冯同志”相知相遇的上海,同甘共苦的西藏、四川……
“2016年,母亲去世后捐献了遗体。”郝思军告诉记者,父母早在2005年就双双签订了遗体捐献协议。
捐资助学、捐献遗体、交纳大额党费……为党和人民无所保留地奉献自己,这是郝家润与“冯同志”之间深情的约定。
什么才是重要的
如果不是工作人员帮郝家润找资料时,意外发现那个深红色手提袋,央求老人看看信件内容,可能不会有更多人知道老人捐资助学的事。
这次交纳大额党费,郝家润托保姆张阿姨送信时,特意叮嘱她“把信亲自交给所领导”。老人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
与干休所工作人员进一步交流,记者听到更多“意料之外”的故事:“郝老听力不好,我们和他交流时会把问题写在白纸上。前几天我们前脚刚从他家出来,后脚他就让张阿姨把没用完的白纸还回来,不占公家一分一毫”“老干部排队领工资,郝老觉得‘比我年纪大的应该优先,比我年纪小的我要照顾’,结果等到最后才领”……
郝家润身边的许多人说,名利、得失,这些很多人在乎的东西,在老人眼里似乎都不重要。
什么才是重要的?
老人的案头,摆着几本党的理论书籍。书上,许多字句下面用红蓝铅笔画着线,空白处写着体会。“父亲每天雷打不动读书看报,还把重要内容标出来,每周让我把他看过的报纸带回去学习。”郝思军说。
爱好书法的郝家润,前些年写了一幅“晚节尤重”,挂在书桌旁的墙上。每天读书看报时,一抬头就能看得到。
采访期间,许多人向记者谈起与郝家润相处时的感受。干休所政委说,坐在老人身边,会感到内心很“安静”;邓周丽说,老人的精神世界很富足;余梦恬说,和老人在一起很“治愈”,“满满都是正能量”。到银行取出100万元积蓄那天,银行工作人员争着与老人合影,他们说,没想到看起来平凡的老人,是“这么了不起的一位老革命”……
结束采访的当天夜里,上海又下起雨。不造一点声势的小雨,细细密密地渗入大地,也润泽着人们的心田。(樊晨、张培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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