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2-21 13:00:47 来源: sp20241221
晋城一中连续3年出了5个山西省高考状元,每年有超过一半的学生考上重点大学,有人以为这样的升学率出自“超级中学”——规模庞大,严格管理,成绩为王。但其实,这所高中藏在太行山脉中的小城,招生范围只包括山西省晋城市城区和一个县,一年只招大概1000个学生,“算得上低进高出”。
和升学率相比,这所高中的校长似乎更受关注。新冠疫情期间,校长张建国带着学生跳刘畊宏减脂操的视频火了,媒体找上门来,他有点惶恐,“这是啥了不起的事儿?”
在晋城,张建国的名字20年前就传开了,带着某些争议。在2021年成为晋城一中校长之前,他是一名做了17年班主任工作的体育教师。
2007年前后,晋城一中周围的环境算不上好,校门口开了几间网吧,是逃课学生的聚集地。张建国在那届学生升高二时接手,班级成绩倒数第一,有几个“刺头”带着班上学生和老师针锋相对。
刚带班,这些小孩给他制造各种麻烦,“探新老师的底”。张建国在讲桌旁给“刺头们”安排了“专座”,带头的学生申振家一脚踢翻了课桌,梗着脖子对抗。张建国把他叫到教室外面,说:“你给我面子,我就把面子给全你。”
这句“江湖话”,说进了申振家心里,“这老师讲义气”。往后张建国最大的动作是在申振家睡着的时候用食指敲敲桌子提醒他,总被停课的“坏孩子”感觉自己第一次有了被尊重的体面。
张建国本人以为,收服这群少年的关键节点是请他们去吃“加州牛肉面”。当时,班上有个女孩低血糖,几个男生和张建国一起把她送到医院,处理完事情,张建国想带这些热心肠的少年吃点好的,“他们从村里和县里考上来,没见过”。
那确实算一个转折点,只不过与牛肉面关系不大——那个时候,班上很多学生的父母都在外打工,不太管孩子,不论是生活还是学习。这群男孩看到张建国给女同学垫了医药费,留了钱,还说:“不着急,你以后挣了钱再还。”
学生们几乎没见过张建国发脾气。有人找上他,说自己学不进去,以为会遭到责骂,结果张建国说,“那就去前院看看花吧”。他在班里放了个“大白”玩偶,告诉学生,“把它当我,难过了抱抱,生气了就捶”。男女生暗生情愫,他开玩笑说,“讲完题还在一起就要出问题”。
张建国带班风格不算严厉,但他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盯着你的时候就是有压力”。在张建国的原则里,按时到校和跑操,算是一条铁律。他和学生讲公平——每天自己最早到教室。有人总迟到,他就开车绕着晋城去接这些学生上学。接了几天,几个孩子表示可以自己起床,再不迟到了。
他让“问题学生”做班长,看准了这些孩子好面子,“这才知道‘拳头’没法儿让人服你,得先管好自己,以理服人”。
张建国从教20多年,难带的学生一大堆,他研究了一些小技巧,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安慰自己“三分教育、七分等待”“教育就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
申振家见过张建国“忍不住脾气”的时候。彼时,申振家和其他班的学生在操场打篮球,起了几句争执,第二天,对方找了几个“社会人”,把他按在地上打。后来,申振家叫上同学,准备在校外“报仇”。张建国是听班上学生说申振家“出事儿”了,他拿上外套,“满晋城地找”,看到某大酒店门口有聚集的学生,冲进人群,一把把头上和手上都裹着纱布的申振家揪到车上:“想进去(监狱)?还念不念书了?”
消气以后,张建国说,“这个事儿我去摆平”。申振家只知道老师找到了对方喊来的那些人,用他自己的方式处理了这件事,对方再没来找过麻烦。
把“问题少年”拉回正轨后,张建国带着他们练了中长跑,参加体育专项高考。“他们没有考什么名校,现在是普普通通的体育老师,在社会上有一席之地,我觉得就很好。”
不论成绩如何,张建国希望自己教出来的学生能“关关难过关关过”,“人生以后的考试多了”。他说,今年晋城考编的报名人数都超过报名高考的了。作为体育老师,张建国有自己的一套教育逻辑——其他班学生都跑完操回教室,他的班还在操场绕圈。
张建国原来是体育生,专项是中长跑。高一参加市运会,800米比赛成绩排第三,不理想,就增加强度训练。他有时能感知到自己的“天花板”,但“每次比赛,都能靠绝对的意志力拿到个人最佳成绩”。
对张建国来说,跑步就是一次又一次高强度训练,然后在比赛过程中超越极限。他认为自己在体育中获得的精神力量,学生们也同样能得到。
“当班主任和当教练没什么本质的区别,都要激发队员的内驱力”,他不要求每个学生都能跑完全程,循序渐进就行,“开始觉得3000米都很恐怖的学生最后发现自己能跑5000米,信心就建立起来了”。他要求集体跑操要慢,因为“后面的学生跟不上就没信心了”。
在调侃“你的数学是不是体育老师教的”这样的话语体系中,张建国的从教之路算不上顺畅,最开始当班主任的时候,家长们组团去找校长,要求给孩子换班。
当时的校长扛下了压力,和家长们承诺“干不好就随时换”。在张建国担任班主任的第17年,2020年10月16日,教育部在新闻发布会上明确:体育教师、音乐教师、美术教师、科技教师都可以做班主任。
但是直到2023年,“杭州家长诉苦体育教师做班主任”这一事件在社交媒体持续发酵——这仍然是个争议话题。
17年间,张建国用时间回应质疑——班上学生的很多作业都是他检查的。他搬一套课桌椅,坐在教室后面,头埋进习题册,看不了“对错”,但能看批红和笔记,挨个字母对照检查学生的英文默写,用时间堆出成绩。
2012年,张建国的两个学生分别考了山西省文科第二名和第三名,这是晋城一中历史上的第一次,但张建国心里多少有点失落,“本来有拿第一的实力”。
成为校长之后,张建国要讲义气的对象不仅是学生了。今年三八妇女节,早上5:30,天还没亮,张建国就带着校领导出现在早读的课堂上,给所有的女教师献花。教学楼里的送完,就守在学校门口,每进来一位女教师,都要给一束。初春的太行山还没回暖,他穿一件薄羽绒服,手臂伸直,双手攥成拳头取暖。
张建国最爱搞“仪式”和“惊喜”,高三毕业典礼致辞完,他给学生们清唱了一首《祝福》作为隐藏彩蛋;体育课上,他摇晃着发福的身体,带着学生们跳兔子舞;新年的第一天,给全班同学买了旺仔牛奶;还在校园里举办了场元宵节灯会,对市民免费开放两天。
他说,自己做的许多事只有一个简单的理由——让学生感到被关爱。张建国不回避探讨如今青少年抑郁高发的现状。学生在比较中压力过大,心态失衡,他认为比起教育学生接受自己的“平凡”,教育父母接受孩子的“平凡”更为要紧。
他当班主任的时候擅长从学生的周记里发现他们诉的苦,悄悄找家长谈话,一次不行谈多次,“学校是孩子最后的防线”,当了校长以后,他要求班主任认真看学生的周记,关注每一个孩子的心理状况。
张建国不太赞同“躺平”的说法,“刻苦精神就是要发扬的”“无法改变现状,只能改变心态,要享受拼搏的乐趣”。他在全校提倡“日跑三公里”,说运动的意义不仅在于精神力量,还能释放多巴胺,促进分泌内啡肽,他比喻,“一场长跑就像谈了一场恋爱”。
2021年春天,高考生王洋正在经历一场抑郁,他厌学逃课,想着就这么自暴自弃算了,张建国问他,“如果不愿意学习,那跟我跑步愿不愿意?”张建国带着他从3公里开始跑,半个月王洋就能坚持跑到15公里,“痛痛快快地出一身汗,心里淤堵的东西能出去”。王洋回到了课堂,最终考上了一所一本大学。
张建国当了校长以后,仍然能认出不少在操场上活动的学生。高二学生李一凡常在跑早操时见到校长,他听体育老师闲谈时说,在新冠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校长曾经开着车去找过一位无法上网课的学长,给他带去了电脑、习题册,还留下了一笔钱,这位学长最终考上了北京的一所211院校。
李一凡不知道的是,在后来的活动里,张建国把这位学长的故事讲给了某机构听,为这个学生争取到了1万元的助学金。
作为校长,张建国必须是个能为学校和学生争取到各种资源的“社会活动家”——《三体》的作者刘慈欣来晋城一中交流,被拍成了视频,有网友评论:“我的高中被没收《三体》,别人的高中请大刘来签名。”
“如此重视体育,高考成绩却如此出色。”教育部一位专家曾经评价这所学校非常有趣,“中国需要更多这样的学校,我们教育会发生改变”。
张建国已经渐渐看到了改变,一群从晋城一中毕业的学生,自发组成了“义学堂”,免费为晋城的孩子补课,喊的口号是“义字当头”。
即便如此,作为好友兼同事,物理教师宋雨来能清晰地感受到张建国的压力——没有升学率,一切为“0”。
张建国这几年头发明显变少了,肚子也隆起了。琢磨着把“体教融合”当出路的校长经常没时间跑步,他在办公室里放了一个卷腹器,和一张已经发黑的紫色的瑜伽垫,抽空就练练。
但好在学生们似乎比以前“好动了”。在晋城一中,比下课铃更早响起的是楼道里“嗒嗒”的脚步声。几个男生拿着足球冲出教学楼,穿过铁栅栏做的窄门,飞向操场,这是他们最长的一个活动课间。
自从“无体育,不一中”的海报出现在贴满了“目标高校”和“励志横幅”的教学楼里,曾经吐槽“集体操是一种应试教育管理方式”的学生也受氛围的感染走出了教室,足球场边是新增设的乒乓球桌和羽毛球网,张建国说,“让学生有得选”。
(王洋为化名)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王雪儿 来源:中国青年报 【编辑:田博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