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2-16 01:19:22 来源: sp20241216
大雪过后,徐熙聚焦在山野的一角,不知道下了多少功夫、花了多长时间,才完成这幅《雪竹图》。它画在绢上,笔触那样精谨细密。不,已经看不出笔触,就像传说里仙子的衣服没有接缝一样,临摹的人也该无处措手,不知道应从哪里起笔。
徐熙会在严寒的冬日里,撑起绢布对着实景一笔一笔描摹吗?不会的,他就像后来的文与可一样,也有成竹在胸。他一笔笔渲染,一笔笔皴擦,画出阴冷的天,画出山石的肌理,留白处被反衬得晶莹素洁。那是竹叶、山石间覆盖的积雪。雪也把翠竹、枯木、山石和芭蕉照映得带着透明的质感。粉妆玉琢也就是这样吧?
竹子是画面的主角,在画家心中,它其实是一种人文精神的物化。这一丛竹子,劲挺、秀雅,坚贞、清俊。在先民《诗经》的吟唱中,它就和君子相互映照着,“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王羲之的儿子王子猷即便暂时借住在别人的空宅,也要让人赶紧种上竹子,对着竹子一番啸咏后说:何可一日无此君。兰亭诗会、竹林七贤、竹溪六逸,那么多高人逸士都在青青的竹林中集会、歌咏。有的写诗,有的画画。徐熙也不是第一个画雪竹的。米芾记载唐代的梦休画过一幅雪竹,也是把巨石、枯木、雪竹画在一起。它们临着未结冰的水面,水中反射着巨石、枯木的倒影。这在中国古画中着实难得一见。这样看来,前代画家已经开辟了雪竹的画种。徐熙的这幅画为什么成为经典,让人们代代珍视呢?
这幅画没有其他颜色,完全是或浓或淡的水墨渲染勾勒而成,生出墨分五彩的微妙之趣。
有人画画把怡红快绿尽情铺陈,流光溢彩的是富贵气。徐熙水墨渲淡的枯木野竹,散发着野逸的气质。五代花鸟画影响最大的画家中,南唐的徐熙和西蜀的黄筌就有鲜明的标签:徐熙野逸,黄筌富贵。画家画出来的图像,反映着各自的志趣和修养,其实画的是自我的心相。当然,这和他们的生活阅历、耳目所见所闻是分不开的。黄筌是西蜀宫廷画家,生活条件优越,又要满足皇室的审美趣味,自然就把画面的“富贵气”作为审美追求了。宋代的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说,徐熙是“江南处士,志节高迈,放达不羁。多状江湖所有。”
后来的文人逸士,很多都是徐熙的知音。宋代的米芾说:“黄筌画不足收,易摹。徐熙画不可摹。”明代的王世贞在《画跋四十二首》中说:“人以为徐熙之野逸胜黄筌之富艳,品遂分矣。”
竹子是这幅画的主角,画上描绘的还有它的知己:枯木历经沧桑,虬曲、瘠瘦,石头坚硬、奇崛。就像苏东坡说的那样:“竹寒而秀,木瘠而寿,石丑而文,是为三益之友。”它们,都是竹子的知己朋友。
画里还有芭蕉,那春夏时节的满目葱绿,如今已枯黄、破碎,它被虫蚁啃食,被时光腐蚀,叶子上满是孔洞。芭蕉本来就是速朽之物,寒风一起,就凋残破败,就像古人眼中无常的人生。
在如此澄澈、如此静谧的画面中,我看到了它背后的激烈冲突,听到了当下时空之外的声响。
画的右侧,一棵最粗大的竹子从根部折断了,另一棵被压得左右扭曲,残损的痕迹昭示着它们遭受的创伤。住在竹林之畔的人,在大雪之夜常会听到爆裂一般的折竹声。白居易的《夜雪》诗就写道:“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静谧之中,竹子也会发出另一种声音。那是来年的一场春雨后,满山竹笋钻出地面,会响起细碎的、幽微的拔节声。“咯吱咯吱”“窸窸窣窣”,那是生命的律动,是隐藏在徐熙画面之后的另一番图景。
徐熙在一棵竹子上用篆字倒着写了“此竹价重黄金百两”八个字。但这几棵竹子,身价是黄金衡量不了的。这野逸的雪竹,富的是内涵,贵的是品格。
《 人民日报 》( 2024年01月24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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